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眺望 2025年05月12日 

■ 刘井林

平房院子里的桃树倒下时,正值立夏。残枝横陈在青苔斑驳的砖地上,树皮裂开的纹路像极了母亲布满皱纹的手。我握着锯子的掌心沁出薄汗,锯末簌簌落在鞋上,恍惚间又闻到那年春天的桃花香——那香气裹着家桃的甜,混着母亲围裙上的饭香味,从记忆深处漫了出来。

那是1994年的早春,母亲用丝袋子兜着桃树苗跨进院门时,袖口还沾着田埂的泥。“惊蛰过了,种桃树正当时。”她把树苗栽在向阳的墙根下,然后用小木棍围出一圈防护带,动作轻柔得像在哄睡襁褓里的婴儿。那时我刚成家,妻子腹中的胎儿正不安分地踢腾,她总爱搬个板凳坐在树苗旁晒太阳,把听来的育儿经絮絮叨叨讲给还未发芽的树枝听。

樱桃树是次年清明栽下的,与桃树隔着十多米的距离。母亲说樱桃树娇气,得单独伺候。每个晨光熹微的清晨,她都拎着小桶给樱桃树浇水,水珠顺着叶片滚落,在泥土里洇出深色的印记。可这棵树苗总像生了病,叶子蔫头耷脑,即便结了果子也酸涩得难以下咽。而桃树却像得了灵气,春雨一浇便蹿着个儿长,到第二年春天,粉白的花瓣已经越过墙头,在风里纷纷飘落,花香漫过院墙时,总伴着蝴蝶的翩翩起舞,像给过路的行人撒娇。

桃子初成时,妻腹中孩儿尚在躁动,指尖已悄然掐下青桃。青果带着绒毛,咬一口酸涩得直皱眉,却还笑着说“甜的,真甜”。待到果实泛红,院子里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。邻家小孩趴在院墙上张望,他们举着竹竿在树下蹦跳,惊起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桃枝。熟透的桃子坠地时“噗通”作响,像敲响了开饭的锣,小孩们欢呼着涌过去,连泥都顾不上擦就塞进嘴里。

儿子出生在1995年的秋天,妻子抱着婴儿站在树下,粉白的花瓣落在孩子细软的胎发上。母亲踮着脚摘最矮处的花枝,笑着说要给孙子编个花环。蜜蜂在花间穿梭,翅膀震动的嗡鸣混着儿子的咿呀学语,成了那年春天最动听的旋律。母亲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桃树粗糙的树皮,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:“好,好,树和娃都长得好。”

第三年的春分,桃树迎来最盛的花期。满树繁花如同天边流霞,压得枝头微微低垂。母亲用麻绳把低垂的树枝绑在木棍上,生怕沉甸甸的果实压断了枝丫。桃子成熟时,母亲用盆装了挨家挨户送,逢人就说:“尝尝自家种的,甜着呢!”那些日子,院子里总飘着桃子的甜香,邻居们搬着板凳围坐树下,嗑着瓜子唠家常,孩童们追逐打闹,笑声惊飞了栖息在树梢的鸟儿。

变故发生在5年后的霜降。那天清晨,我发现桃树叶子上爬满了青虫,树干渐渐被蛀成铁锈色。母亲拄着拐杖在树下转圈,眼睛红肿得厉害,枯瘦的手指抚过皴裂树皮,像在摩挲岁月刻痕:“作孽哟,这树怕要不行了。”我买来农药喷洒,却终究没能留住它。挖树那天,母亲坚持要留下一段桃木,轻轻地说:“桃木辟邪,留着保平安。”

深夜昏黄的灯光下,母亲戴着老花镜,用锉刀细细打磨桃木。木屑落在她膝头,她一边磨一边念叨:“给娃做个棒槌,驱邪健康;这刀和剑挂屋里,镇宅。”棒槌小巧精致,敲出的节奏应和着她哼唱的摇篮曲。她把打磨好的桃木棒槌系上红绳,挂在儿子的小书包上,轻轻拍了拍:“乖孙儿,带着这个,啥都别怕。”桃木刀和桃木剑则被她郑重地挂在外屋的门框上,像是筑起一道守护的屏障。

母亲走后的那个春天,樱桃树突然疯长。春日里,粉白的樱桃花开满枝头,花朵小巧玲珑,簇拥在一起,宛如天边的云霞。微风掠过,花瓣轻轻落在母亲生前常坐的石凳上,像是在无声地诉说思念。每到结果时节,红彤彤的樱桃挂满枝头,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。儿子踩着梯子摘果子,我站在树下仰头看他。少年的身影渐渐高过了树梢,倏忽间又看见多年前在樱桃树下忙碌的年轻父亲,看见母亲在桃树下眺望着,盼我归来的身影。春风掠过树梢,吹落几片新叶,老树在风里沙沙作响。忽然间,我又闻到了桃花的香气,听见母亲在耳边说:“桃树旺宅,往后年年有桃花看。”

“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如今,那棵桃树、樱桃树永远在我心底开花结果,成了我怀念母亲的寄托,承载着往昔的点点滴滴。

(作者单位:平庄煤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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