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李树军
翻开《红楼梦》,总要先拂去书页上那层看不见的灰尘。静心重读,只想看曹雪芹笔下的五月,看那大观园里最鲜活的时节。
书至第二十七回,便是“滴翠亭杨妃戏彩蝶”了。宝钗扑蝶一节,向来被道学家们说尽了心机,我却独爱那五月的景致:“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,大如团扇,一上一下,迎风翩跹”。这蝴蝶想必是春日将尽时最后的绚烂,翅膀上还沾着芍药的花粉。宝钗拿着扇子追扑时,裙裾扫过新生的青草,惊起几只蚱蜢——这是书中少有的明快画面,连素日稳重的宝姑娘也显出了少女本色。
再翻几页,便到了“埋香冢飞燕泣残红”。黛玉葬花,自是千古绝唱,但人们多记得“花谢花飞花满天”,却少注意时令细节。黛玉所葬的,正是五月里最后的春花,其中必有不少粉白的芍药与嫣红的蔷薇。这些花若生在寻常人家,不过是“开到荼蘼花事了”的自然代谢,偏生落在多愁的黛玉眼里,便成了“红消香断有谁怜”的悲剧预演。
大观园里的五月宴饮,最是热闹。第六十二回“憨湘云醉眠芍药裀”,写尽了五月的慵懒与大观园奢华。湘云“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,业经香梦沉酣,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”。这般景象,非得是五月的芍药不可——四月的太嫩,六月的又太老。那芍药想必是重瓣的“金带围”,花瓣肥厚,落在湘云石榴裙上,红白相映,连蜂蝶都要错认。众人笑她“吃醉了图凉快”,却不知这正合了五月的气质,既热烈,又闲适。
细究起来,宝玉生辰也在五月。第六十三回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”,虽未明写月份,但前文已有“因今岁闰五月”的交代。那夜园中女儿们卸下钗环,解去裙裾,连最守礼的宝钗都饮了三杯。席上行“花名签”酒令,探春抽得杏花,注云“日边红杏倚云栽”,竟暗合了她后来远嫁的结局。这般欢宴,在整部《红楼梦》中不过昙花一现,却因生在五月,便格外鲜活。后来贾府败落,宝玉冬日踏雪寻梅时,不知可曾忆起这个生日的夏夜?
曹雪芹写五月,笔触格外细腻。他写“蔷薇满架”,必是五月的蔷薇;写“柳絮池塘淡淡风”,必是五月的柳絮。就连刘姥姥醉卧怡红院那回,窗外也应是五月的天气——不冷不热,正好让一个乡下老妪醉后歇息。
重读至此,忽觉《红楼梦》中的五月,恰似大观园的缩影,极盛时已见衰音,繁华处暗藏悲凉。那些芍药、蔷薇、蝴蝶、柳絮,在书中鲜活了一阵子,随即与十二钗一同,被命运的秋风扫入太虚幻境。而今我窗外正值五月,槐花落尽,新绿满枝,倒与书中景致遥遥相对。只是不知曹公当年,是否也在这般五月天里,写尽了他记忆中的万紫千红?
(作者单位:平庄煤业老公营子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