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代中国的旅行中,士大夫是真正意义的旅行主力军。
孔子是士大夫阶层初步成型期的代表性人物,商周时代没落贵族的血统与传授知识有教无类的新潮做派,同时出现在孔子身上。士大夫阶层在春秋战国时期脱胎于贵族阶层,也算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独特现象。
孔子周游列国,虽然从目的上,是为推行其创立的儒家学说,试图在关东诸国恢复周礼秩序,具有一定的政治性,却也开创了士大夫阶层自费旅行的先声。孔子所周游的列国,卫、曹、宋、齐、郑、晋、陈、蔡、楚,基本上都是位于黄淮海平原上的诸侯国,也是先秦时期华夏文明的核心区域,更是后世被称为中原的主要地域及其毗邻区。孔夫子的周游,虽然谈不上对于华夏地域的开拓,却也算是孔老夫子心目中的“文明区域”,这对于我们理解先秦时期的历史大有裨益。
如果说,孔夫子的旅行仍旧具有一定的政治性,那么以《太史公书》(《史记》)名垂青史的太史公司马迁,无疑是中国古代士大夫阶层中第一位以自费旅行的形式、以开阔视野为目的、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家了。
司马迁的壮游路线大概是这样的:从京兆长安(今陕西省西安市)出发东南行,走蓝田,出武关至宛城(今河南省南阳市),南下襄樊(今湖北省襄阳市)、江陵(今湖北省荆州市),渡过长江,沿沅水直至武陵郡(今湖南省及其周边地区),然后折向东南到九嶷山(今湖南省南部南岭北麓),而后北上长沙,到汨罗屈原沉渊处凭吊,越洞庭,出长江,顺流东下;登庐山,观大禹疏通的九江,辗转到钱塘(今浙江省杭州市);上会稽(今浙江省绍兴市),探禹穴;北返吴郡(今江苏省苏州市),游观春申君宫室;上姑苏,望五湖;北上渡江,过淮阴,至临淄(今山东省淄博市)、曲阜,考察齐鲁文化,观孔子遗风,经过孟尝君的薛城(今山东省枣庄市)、西楚霸王的彭城(今江苏省徐州市),汉太祖刘邦君臣的沛(今江苏省沛县)、丰(今江苏省丰县)、砀(今河南省永城市芒山镇)、睢阳(今河南省商丘市)、梁(今河南省开封市),回到长安。
司马迁二十岁壮游的路线,大体就是尧舜禹、屈原、孔子、秦始皇、楚霸王、汉高祖等远古圣王、风云人物的活跃地域,也正是汉武帝开边之前华夏文化的基本地域范围。在这条路线中,我们既能看到年轻的司马迁是如何追慕他年少时在书中读到的楷模,也能看到一张历经秦始皇与汉初君臣整合之后的华夏文化版图。岭南、八闽与河西当时尚且处于汉朝势力之外,巴蜀地区交通尚不便,北边诸郡也是匈奴袭扰的前线,所以司马迁的足迹当时并未涉足。不过,我们从孔子周游列国到司马迁壮游天下,二者范围的变化,其实也能看出华夏文化波及地域的整合与扩大。
司马迁在壮游之后的仕宦生涯中,也先后跟随汉武帝的巡行周游了关中附近的坛祀,见证过汉武帝的封禅泰山,更是作为使者,出使过当时被称为西南夷的大西南,成为继唐蒙、司马相如、公孙弘之后,第四位出使西南的使者。从汉武帝身边,到巴、蜀以南的新设五郡,司马迁势必要路过汉中或巴东进入巴蜀之地,进而向巴蜀盆地西南山地进发完成其出使任务。由此观之,司马迁的自费壮游与公费差旅,几乎走过西汉王朝除辽东、河西、岭南以外的全部疆域,也为其《史记》著作提供了丰厚的旅行观感背书。
自司马迁之后,士大夫阶层的壮游、差旅也随着大一统帝国时代的到来而渐趋频繁,唐代诗人李白、宋代词人苏轼便是在唐与宋两大古典中国的高峰之世,于壮游或贬谪途中,用诗词点染江山的代表性人物。不论是处于“人生得意须尽欢”的高光时刻,还是处于“鹤骨霜髯心已灰”的低谷暮年,诗词赋予行程以诗意,让人生逆旅,化作诗意行走。以至于千百年后的后人,得以无数次通过他们的诗篇,依稀看到那令诗人妙笔生花的旅途一瞬。
在李白的诗篇中,我们能看到“霜威出塞早,云色渡河秋”晋阳城外的太原早秋,能看到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盛夏时节的庐山飞瀑,能看到“云霞明灭或可睹”的梦中仙山天姥山,能看到“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”的滔滔大河,也能看到“却顾所来径,苍苍横翠微”的秦岭终南山。诗篇谱写着江山,让后世旅行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咏,诗意就此伴随着典故,荡漾开来。
苏东坡人生旅程的最后一段,贬谪惠州、儋州期间的岭南行程,比起之前的经历,其实最像是旅行。一生起落,早已磨砺成熟了一代文豪的心志,那个在密州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的中年太守,那个在黄州悟透“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”的团练副使,那个在文赤壁与沙湖道中分别吟咏着“千古风流人物”、感慨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贬谪士人,自梅关初入岭南时仍旧喟叹“自古南来几人回”的“鹤骨霜髯”的老人,终究还是趁着前往贬谪之处的途中,游山玩水,一路把一池池湖水化作了一汪汪“西湖”,南华寺神会六祖,罗浮山中遇真人,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。
苏轼的岭南旅行,自梅关起,顺浈水而下,至韶州而南,越英州、罗浮而入惠州,居惠州三四年,埋葬了英年早逝的红颜知己王朝云,再度西行被贬赴海南,途中在广州扶胥港(今黄埔)南海神庙旁题诗《浴日亭》留下“扶胥浴日”作为宋元时期的广州八景,顺西江而上,路过六祖惠能大师出生、顿悟、植梅、圆寂的光孝寺、梅庵、国恩寺,至梧州而直趋雷州,而后渡海抵达“岛边天外”。“一万里,斜阳正与长安对”,是仍旧心怀社稷的心,“乘桴且恁浮于海”则是放达天外的豁达胸怀。
如果说人生亦是旅行,那么苏轼因岭南贬谪附送的旅行,更像是其一生通往更大格局的一次试炼。从惠州到儋州,岭表天外的际遇,尽化作诗词章句间的牵绊与豁达。回顾苏轼一生,我们会发现那些旅途中的诗篇,往往最为经典,足以照见天地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