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郝艳霞
山城的雾气总是来得突然。我站在重庆白公馆监狱旧址阴冷的石阶上,指尖还残留着刚才在火锅店沾上的花椒麻香。这味道与牢房铁门锈蚀的气息古怪地交织在一起,让我想起导游说的那句话:“辣椒是重庆人的血性,花椒是重庆人的魂。”此刻才惊觉,那些沸腾在九宫格里的红油,与浸透在这面墙上的血迹,原来共享着同一种灼热的基因。
牢房的墙壁上,几道深刻的划痕突然攫住我的视线。它们不像自然形成的裂纹,倒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反复刮擦留下的。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,青石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,却在某个瞬间变成了滚烫——1948年的某个深夜,二十七岁的刘国志拖着沉重的脚镣,这个本该在大学讲坛挥斥方遒的年纪,在审讯室铁椅上数清了天花板的裂纹。当时他刚受过电刑,特务把湿毛巾垫在他胸口时,他想起南开中学图书馆里那本被翻烂的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“这些凹痕是脚镣磨出来的。”空荡的囚室里,我的指尖在石壁上划过带血的刻痕。铁窗将正午的阳光切成菱形光斑,落在墙缝里一撮发黑的棉絮上——那是1949年春,某位难友为重伤的同志藏匿的止血棉。
潮湿的霉味里忽然漫起铁锈气息。我恍惚看见风雨如磐的深夜,刘国志将家族送来的金条尽数抛出铁窗:“我的人生价值岂是几根金条能衡量?”彼时嘉陵江的波涛正拍打着白公馆岩壁,这个本可凭刘氏商行船票远遁香港的泸州首富继承人,在墙缝里用指甲刻下暗语“药已备齐”。直到就义前夜,他仍在组织秘密学习会,通过墙缝传递《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》手抄片段,后来通过难友辗转带出,成为解放区了解国民党监狱斗争的重要资料。
二楼转角处的展示柜里,躺着半截铅笔。玻璃反射的微光中,它突然变成了《红岩》里描述的“狱中八条”,那些用香烟纸写就的遗嘱在虚空中飞舞。“把祖国的重托扛在肩上”“在任何情况下保持气节”。我摸出手机想拍照,发现锁屏正是昨天在洪崖洞拍的霓虹灯海。两种截然不同的红光在视网膜上重叠,一种是用生命点燃的星火,一种是用电流维持的幻影。
地下刑讯室比想象中狭小。讲解员说当年这里铺着特制的棕垫,为的是吸干受刑者的血迹。我的运动鞋踩在复原的棕垫上,突然听见耳机里传来微信提示音——朋友发来解放碑好吃街的定位。这种时空错位感让我怔在原地,仿佛看见年轻的囚徒们透过时光望着我,而我们之间隔着火锅蒸腾的热气、隔着轻轨穿楼的轰鸣、隔着七十六年平静的晨昏。
“他们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五岁。”导游指着就义名单轻声说。阳光此刻正斜照在“刘国志”三个字上,那笔迹比想象中要清秀许多。名单下方贴着张泛黄的照片,穿学生装的青年站在南开中学门口,衬衫口袋里别着支钢笔。我想起导游手册上说,这位富家公子本可以轻易获得去香港的船票。
走出白公馆时,山城的雾气又聚拢过来。马路对面有对情侣在拍婚纱照,新娘雪白的头纱拂过“红岩精神永放光芒”的标语牌。我打开导航软件,蓝色圆点固执地停在白公馆坐标上,十公里外就是网红索道排队处。手机突然震动,是航空公司发来的返程值机提醒。
嘉陵江的晚风送来火锅底料的香气,我站在千厮门大桥上望着两岸灯火。游轮驶过处,江面碎成无数晃动的光斑,像撒了一把星星,又像许多年前那些没能寄出的诀别信。白公馆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淡,但那些镌刻在石头里的精神却愈发清晰。就像歌乐山顶的红岩,经历风雨侵蚀反而愈发鲜红。有些精神永远不会过时,它们在石缝里发芽,在时光中燃烧,照亮一代又一代人前行的路。
此刻我终于懂得,重庆的麻辣鲜香里始终飘荡着某种凛冽,那是镣铐在石壁上刮擦出的火花,是穿透七十六年雾霭的理想之光,是无数个“刘国志”用生命青春回答——当个人命运与民族存亡碰撞时,生命应该交给谁,又该为谁看看这可爱的中国。
(作者单位:焦化公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