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宫 超
五月的风裹着青草香掠过车窗,女儿趴在窗框上数着刚翻耕的田垄。北方的土地此刻还泛着新犁的光泽,褐色田块像整齐铺开的绒布,尚未抽芽的玉米秸秆茬子星星点点立在地里,倒像是大地别着的暗金色发卡。远处黛色山峦依旧如未干的水墨,只是山脚下不再有层层梯田,而是一马平川的原野,将云影揉进刚播下种子的松软土层。
“五一”小长假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窗帘时,女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床。“爸爸,我们要去的地方真的有会说话的小羊吗?”她眼中闪烁着城市孩子对乡村的奇幻想象。妻子正在往背包里塞防晒霜和驱蚊水,我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蛋:“比会说话的羊更有趣,你会看到种子如何在土地里变魔术。”
车子驶出钢筋水泥的丛林,女儿的脸贴在车窗上,看那些高楼渐渐矮下去,变成平房,又变成望不到边的田野。春末的风虽然还带着凉意,却已经能嗅到泥土解冻后的腥甜气息。妻子指着路边一闪而过的油菜花田,女儿突然惊呼:“妈妈,黄色的海!”
农家乐的招牌是用原木雕刻的,挂着几串晒红的辣椒。老板是个脸庞黝黑的中年人,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色。“带孩子来体验种地?正好赶上播种季。”他弯腰和女儿平视,“小朋友,知道米饭是怎么来的吗?”女儿自信地回答:“超市买的!”我和妻子相视苦笑。
老李头听说我们要体验农活,笑得露出三颗金牙。“城里娃娃的手是拿笔的,哪能干这个。”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玉米种子,放在女儿掌心。那些淡黄色的颗粒在阳光下像小小的琥珀,女儿小心翼翼地捧着,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。
“看好了啊。”老李头用锄头在田垄上划出浅沟,手腕一抖,种子便均匀地落进土里。他的动作有种奇特的韵律感,像是某种古老的舞蹈。女儿学着他的样子撒种,结果大半都滚到了沟外。老李头也不恼,蹲下来握着她的手:“种子要这样和土地说话……”木犁划开土地的褶皱,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。女儿蹲在田埂边,指尖轻轻触碰湿润的土块,惊觉褐色颗粒中竟藏着点点银星。“那是去年稻茬化作的星屑。”老农笑着抓把泥土,“每颗种子都要踩着星辰生长。”妻子递来竹制秧马,木纹里还沁着前日春雨的潮气。
水田倒映着女儿绯红的蝴蝶结,她学着农人的姿势弓腰插秧,嫩绿的秧苗却总在她手里歪斜。泥浆漫过雨靴纹路,惊起细碎气泡,恍若大地在吐露密语。我握着她的小手将根须埋进春泥,忽觉掌心传来细微震颤——是土地在吞吐呼吸,是根系在暗处舒展筋骨。
夜里我们住在客房里,女儿把脸埋进粗布枕头,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。城里的夜晚总是被汽车鸣笛和空调外机切割成碎片,这里的安静却像一整块墨玉,只有窗纸被春风拂过的沙沙声,和远处不知哪只田鼠跑过柴垛的窸窣。女儿忽然问:“为什么电视里的‘五一’节都在旅游景点?”月光从木格窗渗进来,在地砖上画出菱形的光斑。我摸着她的头发:“因为大家忘了,劳动本身也可以是度假。”
第二天清晨,女儿第一个爬起来去看她的玉米地。露珠挂在秧苗上,像无数微型放大镜。老李头已经在田里忙活,裤腿沾满泥浆。“丫头,来尝尝这个。”他递来刚摘的野草莓,女儿咬了一口,整张脸都皱起来,却又马上舒展成惊喜:“比超市的酸,可是好香啊!”
返程时,女儿怀里抱着老板娘送的腌菜坛子,突然说:“我长大了要当农民。”妻子逗她:“那你的钢琴课怎么办?”女儿认真想了想:“可以教小羊弹《小星星》。”
这个黄金周,我们没去网红景点打卡,没在高速公路排队,却意外收获了最奢侈的东西——让时间在指缝间真实流动的触感。女儿在睡梦中翻身,怀里还抱着那个装腌菜的粗陶罐子。罐底或许沾着几粒我们没注意到的泥土,那里睡着等待苏醒的春天。
原来度假不必是逃离,劳动未必是苦役。当女儿的小手与土地相触的那一刻,某种断裂千年的记忆突然续上了。那些埋在混凝土下的根系,依然在黑暗中寻找着雨水的滋味。
归途掠过华灯初上的城市,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满天星斗。女儿在后座数着今天的收获:三行玉米、五垄毛豆,还有指甲缝里洗不净的春泥气息。她说要把这些装进漂流瓶,寄给未来那个可能忘记土地滋味的自己。
当城市霓虹开始编织新的经纬,那些深埋土壤的种子正在悄然萌发。我们携带着泥土馈赠的星光返程,恍然懂得陶渊明“既耕亦已种,时还读我书”的深意。这个“五一”,我们在弯腰与仰望之间,触摸到了文明最本真的纹路——那些被汗水和欢笑共同浇灌的,永不荒芜的心田。
(作者单位:平庄煤业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