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董搏竞
蝉声是突然撞进记忆里的。那时,我总趴在老家的木窗台上,看后院的老槐树把日头剪碎。槐花早就落尽了,枝丫间挂着的,是被晒得发蔫的槐叶,像极了祖母针线筐里皱巴巴的碎布。
井水湃过的西瓜切开时,总会发出清脆的声响,红瓤黑籽在青瓷盘里晃荡,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。父亲常说,夏天吃西瓜,暑气都吓跑。可我总惦记着隔壁老奶奶的绿豆汤,铜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,撒一把薄荷叶,舀进粗陶碗里,映着天井上方窄窄的一方蓝天,连碗沿都沁着清凉。
最盼着傍晚收工的时刻。男人们赤着膀子,脊梁上的汗珠滚进晒得发烫的石板路,转眼就没了踪影。女人们摇着蒲扇,把晚饭搬到院子里,木桶饭的香气混着紫苏炒田螺的味道,在暮色里缠绵。我们这群孩子早跑得没了影,追着最后一缕天光,往镇子西头的荷塘跑。
荷叶比人还高,钻进去就像掉进了绿海。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,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。偶尔惊起一两只红蜻蜓,翅膀扑棱棱地掠过水面,惊碎了满池霞光。表姐教我采莲蓬,指甲掐进嫩绿的外壳,清甜的莲子嚼在嘴里,连呼吸都带着荷香。
夜色浓稠时,流萤就出来了。它们从芦苇丛里钻出来,从老墙根下冒出来,像提着小灯笼的精灵。我们举着玻璃瓶,追得气喘吁吁。有时跑得太急,摔进田埂边的草丛里,沾了满身露水,也不觉得疼。等到瓶子里装了十几只流萤,便坐在老石桥上,看它们在玻璃瓶里飞舞,明明灭灭的光点,恍若天上的星星掉进了人间。
露水渐重时,总能听见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。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,老远就能看见自家屋檐下那盏昏黄的灯。祖母坐在竹榻上,摇着芭蕉扇讲故事,蒲扇带起的风里,飘着夜来香的味道。她总说,酷暑夜里,连月亮都要躲起来歇凉,只有萤火虫不知疲倦,替月亮照亮回家的路。
后来离开老家,再没见过那样的流萤。城市的霓虹太亮,盖住了所有星光,空调房里的西瓜,总觉得少了井水浸泡的清甜。有时在夏夜的公园里,恍惚看见几点微弱的光,追过去才发现,不过是手机屏幕的反光。
前些日子收到表姐的信,说老槐树还在,只是更老了些,荷塘填了一半,盖了新楼房。她在信里写道:“今年居然又见到流萤了,还是那么多,好像这些年,它们一直在等我们回去。”
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清晰,恍惚间,我又看见那个趴在木窗台上的小女孩,看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慢慢拉长,等一场关于流萤的约定。
(作者单位:湖北公司)